2002年6月20日上午9時15分,黑龍江雞西礦業(yè)(集團)公司屬下城子河煤礦發(fā)生嚴重瓦斯爆炸事故,以115個生命的罹難擊碎了一些人對國有煤礦生產安全的樂觀看法;它在炸塌護棚支架、炸毀煤井巷道的同時,也以一種非常的方式,將國有煤礦安全之外的困境公之于眾。 115個煤礦工之死 2002年6月26日,29歲的礦工孫奎芳之妻吳金艷顯然還沒有從飛來橫禍中清醒過來。她坐在炕上,不說話,也不動,失神的眼睛只是盯著一個地方看。 6天前那個下雨的清晨,她的丈夫孫奎芳起床后,草草吃了點東西,拿起一把傘,就去下井了。兩小時后,井下一聲巨響,丈夫就被埋在800多米深的地下。她再也見不到他了。 她同樣再也見不到哥哥吳成林了,哥哥和丈夫死在一起。 她同樣再也見不到其他113名煤礦工了,他們都死在一起。 在這次事故中遇難的還有集團公司的總經理、礦長、書記。一位工作人員說:“我們的總經理、礦長、書記就是因為檢查安全生產,才死在了井底下,能說我們不重視安全嗎?” 的確,近年來,礦山事故此起彼伏,意外爆炸聲不絕于耳,來自上層的指令與追究措施一個接著一個,早已在行業(yè)內形成草木皆兵的氣氛,作為國有老礦,雞西礦業(yè)集團公司也身處其中。更何況,就在“6·20”事故前兩個月的4月8日,該公司下屬的東海礦已經發(fā)生一起重大瓦斯爆炸,24人死亡。 此次遇難的總經理趙文林,在當?shù)叵碛蟹浅8叩穆曌u。關于他在安全生產方面的舉措,典型的說法是這樣的: 他在上任第一天去的第一個單位是國家安全生產監(jiān)察管理局雞西辦事處,批示的第一個文件是有關安全生產的,召開的第一個會議是安全會議,直到6月20日早上,他先是在滴道礦處理井下著火,沒吃早飯接著又趕到城子河礦,下了井,而根據(jù)電視錄像記錄,他說的最后一句話也和安全有關。 公司黨委宣傳部副部長劉維久稱趙文林是“安全專家”。這位安全專家最為人稱道之處是強令部下到井下辦公。他給自己定下每個月下井12次的指標,而10個礦106名礦級領導分別是18次、24次。公司專門為此成立一個“干部入井考核領導小組”,對這106個干部的下井情況詳細統(tǒng)計,定期在集團內部的礦工報上公布,并對違規(guī)者扣除獎金。 劉維久說,強令領導下井的目的,一是促產量,二是保安全。 所以很難說雞西礦業(yè)集團公司和各煤礦不重視安全。同樣,也很難說礦工缺乏安全意識。“下井三分險”,這是礦區(qū)婦孺皆知的道理,“三塊石頭夾塊肉”的危險,也只有礦工們體會最深。 據(jù)了解,國家安全生產監(jiān)察管理局雞西市辦事處在今年2月至6月,先后5次檢查城子河煤礦,每次都發(fā)現(xiàn)問題,都提出停產整頓,但無一例外,五次都沒能落實。就在發(fā)生瓦斯爆炸的西二區(qū),145、140、801、804四個采煤和掘進面都已查出安全隱患;6月10日,爆炸前10天又有一次檢查,并且再次發(fā)出停產整頓通知書,礦長劉永金(已遇難)還簽了字,但是,生產依舊照常進行。 煤礦工的艱難生活 雞西礦業(yè)(集團)公司屬下有10個礦區(qū),聚居著7萬名礦工以及他們近40萬的妻兒老小。根據(jù)2001年黑龍江省經貿委的一份調查報告所披露,“貧困戶達3.8萬戶,其中特困戶1.3萬戶”,按照相關標準,家庭人均月收入不足100元,可定為貧困戶;不足70元,就是特困戶。 對此,礦上一位干部不以為然,他說:“不是說得多了,而是說得少了。” 這位三十出頭的干部15年前就已是城子河煤礦的工人,最令他難忘的是,1996年和1997年,兩年里他只領過四次工資,加在一起不到1200元,也就是說,平均每月不足50元。 那份報告還透露,至2000年,雞西礦務局“累計拖欠職工工資3.7億元,平均拖欠18個月,最長的48個月”。但6月28日下午,雞西礦業(yè)集團副總經理姜明告訴記者,拖欠最長的不是48個月,而是60個月。 透視安全之外的困境 6月28日,公司副總經理姜明說,連年的虧損,造成公司在安全、生產、生活三個方面都有欠賬,而且很嚴重。 生活欠賬:1991年以來,開始拖欠職工工資,至2000年,已經累計拖欠4億元左右。 生產欠賬:1994年以來,基本上停止了設備投資,現(xiàn)在有三分之二的設備嚴重老化,所用設備相當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水平;截至2000年4月底,井下掘進欠尺高達17萬多米,這等于近兩年時間沒有搞掘進;許多礦井已經深入地下800米,接近了煤炭業(yè)采掘的極限。 安全欠賬:過去全公司每年有近3000萬元的安全保護設施投入,但近幾年幾乎分文未投,許多安全設備年久失修,目前安全欠賬累計..5億元。 而公司要維持生產,要有效益,就得有足夠的產量,就必須不斷加大生產任務。城子河礦今年初自報年產量是120萬噸,集團公司在全面均衡后,又“分配”過來20萬噸,變成了140萬噸。而全公司去年產煤700萬噸,職工只是開始領到工資,“吃上了飯”,今年的目標是達到800萬噸,只有這樣才能“吃飽飯”,而明年的目標是900萬噸,那樣就能“吃好飯”了。 相應地,在二道河子礦,每月產煤7萬噸,只夠井下工人的工資,達到了9萬噸,全體職工才能領到工資。礦黨委書記車永年無奈地說:“我們每個月25日以前的煤全是給別人挖的,25日以后這五六天的3000噸煤才是自己的工資錢、吃飯錢。” 由此帶來的連鎖反應是:在采掘進度相對穩(wěn)定的情況下,煤礦只好增加工作面,造成采掘、運輸、通風等設備超負荷運轉。事后的調查也印證了這一點。而對于城子河礦井底下的這些設備,從集團到各礦,上下一致的說法是,超期服役,老牛破車,將就著用。 但是由于多年來效益滑坡,原有的職工隊伍流失殆盡。一份資料稱,“井下采掘工人招不進,穩(wěn)不住,以前尚能從貴州、云南、四川及山東沂蒙山區(qū)招來協(xié)議工,由于拖欠工資,又都走了;多數(shù)井下采掘隊,30歲以下的職工已很難找到,連團支部都組建不起來。” 這樣,一方面礦上養(yǎng)著大量職工家屬,一方面一線工人卻不得不大量雇用農民工或者“外包工”。 專門過來給兒子料理后事的孫連玉一邊抽著自卷的煙卷,一邊埋怨現(xiàn)在國有煤礦內部“外包工”太多,“老板太多,老板用人也隨便”,“什么人都能下井,管理不正規(guī)”。 據(jù)知情人透露,6月20日遇難的115人中,像孫奎芳、吳成林這樣的“外包工”共有32個。 煤礦和承包老板使用外包工,惟一的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外包工成本低廉。他們和外包工之間是純粹的雇用與被雇用的關系,實行簡單的計件工資,外包工挖出多少煤,就付出多少現(xiàn)錢,除此之外,雙方沒有其他關系。而使用正式工,則要考慮各項福利待遇,礦上甚至要養(yǎng)他一輩子。 外包工其實只是國有煤礦數(shù)量更多的農民礦工的一部分。礦井底下究竟有多少農民礦工,一位名叫郭升明的礦工說,誰也搞不清楚,“產量高了,呼啦啦來一批;產量下去了,又呼啦啦跑掉一批,估計應該占全部礦工的三分之二以上”。 直接以賺錢為目的的外包礦老板,來去自由、管理松散的外包工,人數(shù)眾多的農民工,這些非常規(guī)因素的存在,暴露出城子河煤礦經營管理和用工制度的混亂,而這就是事故發(fā)生的必然因素! 這就是一個百年國有老礦的生存現(xiàn)實。面對這一現(xiàn)實,黑龍江省經貿委去年就在一份調查報告中下過這樣的結論:“生產安全形勢十分嚴峻,不發(fā)生大的事故帶有很大的僥幸成分。” 但是,面對“6·20”雞西礦難,如果脫離了國有煤礦所面臨的兩難困境、脫離了煤礦工人多年來的窘迫生存,所做出的分析與結論,即便不是簡單片面的,也有違情理和常規(guī)。 為國有煤礦把把脈 在談起國有煤礦所面臨的問題時,業(yè)內一位資深人士顯得憂心忡忡。他說,作為固定資產高達59億的特大企業(yè),雞西礦業(yè)集團經過國家煤炭產業(yè)政策若干次調整后,便一天天衰敗下來。和雞西一起衰敗的國有煤礦還有不少,它們面臨著和雞西一樣的問題。 作為最早進入計劃經濟并且一直嚴重依賴計劃經濟的煤炭產業(yè),企業(yè)辦社會就是它最大的弊病! 劉維久說,除了火葬場、檢察院,社會上所有部門機構,雞西煤礦上全有:中學小學,大大小小的醫(yī)院,煤礦還要辦環(huán)保,要搞森工,搞建筑等等。 在計劃經濟時代,每建一座礦井,在招收礦工時,煤礦同時要考慮家屬及子女的生活問題,農村戶口的要轉成城鎮(zhèn)戶口。這種政策給職工帶來了一些好處,但給企業(yè)帶來的是難題。大批礦工家屬擁入礦區(qū),他們原本有房住、有地種、有飯吃,但是到了礦區(qū)后,就變成了煤礦的負擔。 為了安排職工家屬及子女就業(yè),幾乎所有的國有煤炭企業(yè)都開辦了大量的中小企業(yè),而辦這些企業(yè)的時候,很少考慮經濟規(guī)律和經濟效益,單純是為了安置人員。實事求是地說,這些中小企業(yè)根本不具備市場競爭和生存能力。 有關專家指出,這實質上是把農業(yè)的負擔轉嫁給了煤礦。 其次是產業(yè)科技化水平太低,還是依靠原始的人海戰(zhàn)術。 有關資料顯示,1996年,國有重點煤礦原煤生產全員效率為1.9噸/工,世界排名最低。 目前的國有煤礦基本上屬于以傳統(tǒng)技術為基礎的勞動密集型產業(yè),采煤裝備只有一部分達到了世界上先進采煤國的70年代末期水平,大多還停留在別人五六十年代的水平上,科技對經濟效益的貢獻率僅為23%,低于全國工業(yè)企業(yè)的平均水平。據(jù)統(tǒng)計,1998年,國有煤炭采選業(yè)的全員勞動生產率為12958元/人·年,遠遠低于全國工業(yè)的31347元/人·年的平均水平。 目前,一個國有礦井基本上有3-4個采區(qū),6-8個采煤隊,10-12個開掘隊。采區(qū)分散,戰(zhàn)線長,造成了設備多、用人多、投入大、效率低。 第三是成本太高,市場競爭力弱。 由于冗員過多,開采期長,以及設備老化,國有煤礦的噸煤開采成本一直居高不下。 以雞西為例,在1998年年產520萬噸的情況下,噸煤成本高達160元,是小煤井成本價的三至四倍,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,別人賣130元/噸就能賺錢了,而他們每生產1噸煤卻要虧損30元。即便是現(xiàn)在,他們的成本也在100元以上,這樣的成本,別說和小煤窯競爭,就是和一些新興的國有大礦相競爭,也處于劣勢。 除了上述原因,根據(jù)有關專家說,國家的相關政策對國有煤礦的發(fā)展也產生了巨大影響。 1993年以前,大型國有煤礦的虧損由國家補貼;1993年提出煤炭價格放開,3年之內砍掉60億元虧損補貼,但是用煤的電力、鋼鐵和運煤的鐵路3個部門,一家也沒放開,最終結局是煤價沒上去,虧損補貼也沒了。 而此時小煤窯則異軍突起,具備了左右市場的能力。國有煤礦自此與小煤窯開始了無休止的遭遇戰(zhàn)。 1998年7月,國務院決定將94個國有重點煤礦(直屬原國家煤炭部)以及原隨煤礦上收的206個企事業(yè)單位、2379億元資產、320萬職工和133萬離退休人員,全部納入地方政府管理。而有關資料顯示,這94家國有重點煤礦中,當時共有81家虧損,虧損面為86%,其中雞西礦務局的虧損掛賬額是17.6億。 現(xiàn)在,國家采取每年下達虧損指標的政策,比如雞西礦業(yè)公司去年的虧損指標是2.89億元,它的總虧損額只要不超過2.89億,就算扭虧為盈。然而,雞西連這個目標也難以實現(xiàn)。 但是,在國家煤炭經濟運行中心博士潘偉爾看來,這樣的政策作用寥寥:“今年可以給兩億,明年也可以給3億,后年怎么辦?這樣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啊。” 國有煤礦何去何從 世界上幾乎所有產煤國家的煤炭行業(yè)都是虧損的。德國為了保證就業(yè),政府出資補貼煤礦;法國的噸煤成本高達200美元,遠遠高出煤炭進口價格,遂決定2005年退出煤炭行業(yè);而日本則在今年上半年關閉了全國最后一口煤井。那么,中國的國有煤礦該向哪個方向走呢?這是我們必須思考的問題。 據(jù)記者了解,在煤炭行業(yè)“十五”規(guī)劃中,列在第一位的就是組建集團公司,加快國有煤礦向現(xiàn)代企業(yè)轉變。 當然,誰都知道,這是政府的倡導,也是企業(yè)的出路,但現(xiàn)實很殘酷,國有老礦蛻變成現(xiàn)代企業(yè)顯然困難重重。就在去年的8月28日,雞西礦務局一舉變成雞西礦業(yè)集團公司,但6月28日,副總經理姜明說:“我們就是翻了個牌子而已。仍然是國有獨資,沒有多元投資,怎能叫現(xiàn)代企業(yè)?當然我們也希望有人入股,但是你說,就我們企業(yè)這個樣子,有人愿意嗎?” 潘偉爾博士認為,和石油、天然氣一樣,煤炭是一種重要的戰(zhàn)略資源,我們國家因為不缺少煤炭,所以很多人忽視它,自90年代初以來,就一直把煤炭行業(yè)當作競爭性產業(yè),忽視了它的基礎產業(yè)職能。相較于日本先后九次制定煤炭政策,我們國家目前亟須做的事情是,盡快形成一套將煤、水、電等能源整合于一體的戰(zhàn)略性的宏觀政策體系。 ■資料 2002年1月至5月份,全國煤礦企業(yè)共發(fā)生死亡事故1331起,死亡2341人,其中國有重點煤礦發(fā)生死亡事故228起,死亡397人;國有地方煤礦(包含基建)發(fā)生事故233起,死亡360人;鄉(xiāng)鎮(zhèn)煤礦發(fā)生死亡事故870起,死亡1584人(其中,集體煤礦發(fā)生141起,死亡317人,個體煤礦發(fā)生729起,死亡1267人)。(資料來源:國家安全生產監(jiān)督管理局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