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本報記者張立
□婁底晚報記者 歐陽洪亮
5月份以來,各地礦難的消息不絕于耳,山西、云南、河南、湖南等地,先后發生的特大礦難就有五六起,人員傷亡慘重。這需要大家追索其緣由。
避免災難的最后機會
2003年4月16日下午,湖南省婁底市漣源“七一煤礦”,井下160米深處。
黑乎乎的巷道里,打水工周圍益正在老水倉旁的泵房作業,離他100多米的3條平巷內,16名工人正在掘進挖煤。
下午5時30分,安監員聶清文轉到泵房處,一邊測量瓦斯濃度,一邊和周圍益說笑了幾句。
“我到里面去測瓦斯。”幾分鐘后,聶清文起身離開。
災難在5時50分發生。周圍益聽到不遠處嘭的一聲悶響,一股大水,夾著黃泥奔涌而出,“透水啦,快點跑。”他一蹦而起,地上的手表、扳手、衣服都沒來得及拿,撒腿就跑。
八九米外的兩名電工,聽到他的喊聲,轉身逃命,一邊大喊“快點跑、水來啦”,50多米外,兩名推車工丟下車廂就跑,在他們前面,一名絞車工和一名把車工,聞聲狂奔。
7個人一直跑到地勢較高的八石門附近。“這條命算是揀回來了。”周圍益后來告訴記者。
不過其他人沒有這種幸運。“20多分鐘,突了2000多方泥。”七一煤礦生產科科長林瓊瑤后來告訴記者,“速度相當快,就像條大河,一會就把巷道堵死了。”16名工人和安監員聶清文被困在向上的3條平巷里,危在旦夕。
“他們大約有30多米的空間。”林瓊瑤告訴記者,被堵死的巷道,高和寬均為1.7米左右,“這意味著空氣即使被壓縮,也最多能供17個人支撐兩到三天。”
“從現場情況分析,涌入礦井的水和泥沙,是因為老水倉擴容,挖到了一個地下溶洞,”煤礦生產科技術員譚澤群后來告訴記者,“七一煤礦是個大水礦,地質結構很復雜。”
事實上,這場事故的苗頭,在前一天已經“探頭探腦”。打鉆組的劉和平等4人負責老水倉的擴容,他在接受記者的錄音采訪時說,“15日上午,發現巖壁上有個雞蛋大小的洞,往外流水,還有黃泥。”
在井下這是常見的事情,劉和平等人起初沒在意,“后來眼子爆大了,擠出來的泥巴還蠻硬的。”
12時許,因為水深及膝,打鉆組不敢再施工。
16日上午,技術主管譚顯輝帶人下礦檢查,譚同時也兼任主管安全的副礦長。
危險在慢慢逼近。當天下午2時30分,生產部門在匯報時,還提及此事,“礦里最后得出的結論是水不大,也沒有壓力,估計不會有大的問題。當時作了些安排,包括暫停水庫擴容作業,安排用水泥堵水,以及增加一臺抽水泵等。”林瓊瑤告訴記者,“可能當時誰也沒想到,有這么大的危險。”
從事后來看,這是能夠避免這場災難的最后機會。一個小時后,24名工人準時交接班。他們對地下160米深處的危險,渾然不知。
遇難礦工曾挖了3米求生巷道
從下午5時50分事發,到晚上10時,不光漣源市、婁底市的主要領導全部趕到現場,湖南省委省政府也被驚動,副省長許云昭趕赴現場,指揮搶救17名被困井下的礦工。
時間就是生命。在省市領導趕赴現場前,礦里已經組織人員,開挖一條救人隧道。
讓救援工作頭痛的是,礦里的測量數據很不完善,地質資料也很匱乏,被困點到底在哪里根本無法確定。救人如救火,礦里決定從原來廢棄的一個“下山”開挖,這個“下山”原有5米,經過8個小時的推進,又掘進了幾米。
這8個小時的救援,后來被證明浪費了時間。隨后陸續趕到的省市技術專家,經過勘察和論證,最后制訂出的搶救方案認為,“救援點應該前移20米。”
當時作出這個決定無疑具有巨大的壓力和風險。這意味著被困的17名礦工,失去了寶貴的8個小時。礦里一位干部告訴記者,“不過后來的事實證明,按原來的方案掘進,確實不可能及時救到人。”
指揮部現場拍板的搶救方案,包括排水、掘進、打鉆“三管齊下”。
“20個人一組,4個小時一班,一刻不停掘進,”林瓊瑤告訴記者,“當時的樂觀估計,巷道掘進25米左右就可貫通。”
17日凌晨,從掘進現場傳出消息,救援人員通過敲打井壁,與被困礦工取得聯系,證明被困礦工確實還活著!凌晨4時,從衡陽急購的3臺水泵全部到達開始安裝;礦井外,10臺救護車整裝待命。
樂觀情緒并沒持續多久,排水方案由于泥漿淤積,先后燒壞4臺水泵,水位一直徘徊在-155米左右,這一方案宣告失敗;打鉆供氧由于無法確定被困點,在兩天打了17.4米之后,被迫放棄。
事實上,在兩天之后,救援的希望已經越來越小,一位參與搶險的隊員告訴記者:“18日下午還聽到錘子敲得‘嘭嘭”響,到19日,聲音就越來越低了。”
掘進小組這時也遇到了極大的困難,3天時間,在掘進32米之后,他們遇到了煤層斷層,9.9米厚的巖層擋住了救命的通道。“這個巖層花了我們2天時間才打通,”煤礦一位負責人告訴記者,“如果不是這個巖層,他們也許可以得救。”
4月22日下午2時50分,巷道終于貫通,這時候,離礦工被困已經6天6夜,整整150個小時。
16名礦工已經死亡,他們全部因為窒息而死,還有1名礦工尸體,至今尚未找到。
這些頑強求生的礦工們,用手中的工具,斜斜向上,挖出了3米的求生通道,直至最后窒息倒下。
寫在安全帽上的遺書
聶清文,38歲,煤礦安監員,他是兩個孩子的父親、70歲爸爸的兒子。
在臨死前,他用隨身的粉筆,在安全帽上留下了一封遺書,全文如下:
骨肉親情難分舍,欠我娘200元,我欠鄧曙華100元,龔澤民欠我50元。
我在信用社給周吉生借1000元,王小文欠我1000元,礦押金1650元,其他還有工資。
蓮香帶好子女,孝敬父母,一定有好報,我一定要火葬。
這頂礦帽保存在煤礦的辦公室,有些字跡已經斑駁。聶清文的弟弟聶斌文告訴記者,“他把欠別人的寫在帽子外面醒目的地方。”
遺書中提到的周吉生,是采煤三隊的隊長。知道死訊后的第二天,他帶著湊起來的錢,送到了聶清文的家中,“他人都走了,我不能欠他的錢。”
“礦里今年只發過1個月的錢,”財務科一位負責人告訴記者,“還欠下好幾個月的工資,憑良心講,我們怎么舍得欠死難者的錢,一定會補給他們的。”
據記者了解,事故發生后,七一煤礦從市財政借款60多萬元,遇難礦工獲得人均4萬元的賠償金,但拖欠的工資津貼等,迄今尚未支付。
“聶清文欠別人的錢,當時就從礦里賠償金中拿出一部分還了。”村支書易正賢告訴記者,“他在九泉下可以安心。”
聶清文的家在橋頭河鎮太平村,離煤礦約七八里,是個山明水秀的村莊。
這個村莊30%以上的青壯年外出謀生,煤礦500-600元的月收入,屬于不錯的選擇,易正賢告訴記者,村里有20多人在各種煤礦打工。
記者找到村里時,聶清文70歲的老父親正冒著細雨在屋后的山上鋤草,種點黃豆和花生。他干瘦駝背,“清文下葬,用的是我的棺材啊。”說不上三句話,就已涕淚交流。這位老人,也是一個有十多年挖煤經歷的礦工。
“家里全靠聶清文600多元的工資,”聶清文的媽媽告訴記者,“全家6口人,還有兩個子女要讀書,負擔太重了。”
聶清文的兒子今年14歲,上初二,小女兒聶娜才6歲,上小學二年級。
市委書記當眾哭了
蔡力峰今年初由益陽市市長調任婁底市委書記。七一煤礦出事后,他在礦里駐守6天6夜,協助副省長許云昭指揮營救。
營救最終失敗之后,4月26日,婁底市委常委會上,蔡力峰的舉動顯得異常,他把一沓沓復印的材料和安全帽的照片,親自分發給每個常委。
“這是一位遇難礦工的最后留言,”蔡力峰一字字念完了聶清文的遺書,念著念著,不禁潸然淚下,“假如被困礦里的,是我們的兄弟、我們的兒子,我們怎么想?礦難不治,還會有更多的礦工兄弟,將在巨大的恐懼中死去!”
在場的市委常委個個為之動容,政法委書記胡旭曦后來回憶:“他要常委們想象一下,那17個人在黑洞子里的絕望和痛苦。”
正是在這場持續兩天的常委會上,蔡力峰下定決心,掀起一場前所未有的治煤風暴,“不達目的,誓不休兵”。
這場風暴與以往截然不同之處在于,整治的矛頭直接對準了各級黨政官員,“非法煤礦屢禁不止,礦難事故頻繁發生,根本癥結,就是黨政干部參股分紅,從中興風作浪,充當保護傘。”
蔡力峰說,“我原來還善良地以為,縣區級干部參股的不多,現在看來情況并非如此,有的隱藏很深。”
在5月23日的全市整治動員大會上,蔡力峰還點名批評了冷水江市原檢察長,“此人就是一個從非法礦收取賄賂的角色,已經被依法查處。”
在這次動員大會上,這位新任的婁底市委書記充分展露了他的“殺氣”:“講句不文明的話,對于非法礦,要從名聲上搞臭、經濟上搞窮、懲處上搞怕。”
婁底市一位干部告訴記者,受常委會的指派,紀檢監察部門已經成立專門班子,調查黨政干部的參股分紅問題。記者到婁底采訪時,紀委書記羅子光正帶領調查專班在漣源市坐鎮調查。
在全市動員大會上,還公布了市委常委會議決的“五切斷”,即徹底切斷非法煤礦的資金來源、權力支撐、材料供應、電力供應、銷售渠道。
一系列措施前所未有的嚴厲。市里的整治目標,是要徹底清除非法礦、規范合法礦,疏堵結合、建立安全生產的長效機制。
對煤礦的愛和恨
對于煤炭,婁底人愛恨交織。婁底市煤炭局提供的數據表明,作為湖南省重點產煤區,婁底市境內已探明煤炭儲量11.65億噸,全市92個鄉鎮中有49個產煤,“一鋤頭挖下去就是煤炭”。
但是市煤炭局安監科的統計表明,5年來,婁底各類煤礦事故頻頻出現。
婁底市煤炭局安監科科長毛洪祥告訴記者,“值得注意的是,現在還在整頓期間,但日漸高壓的整治,似乎無法遏制礦難的頻繁發生。”
全國的情況與此類似,僅5月份,各地礦難的消息不絕于耳,山西、云南、河南等地,先后發生的特大礦難就有五六起。
“頻繁礦難的背后,是去年開始的煤價大幅上漲。”毛洪祥科長告訴記者,“焦煤從280多元/噸漲到420元/噸,優質無煙煤由180多元/噸漲到250元/噸,這個利潤太大了。”
在利益驅動下,婁底458個合法煤礦,不管安全措施是否過關,均開始加班加點生產。七一煤礦此次事故,就與此有關。婁底市副市長王善明認為,“如果早拿點錢,把采掘工作面的安全出口與通風系統搞好,把制度與措施落實好,即使發生事故,搶救工作也不至于那么艱難,就不會死那么多人。”
更可怕的是非法煤礦的猖獗。記者獲得的資料顯示,鼎盛期間,婁底市境內曾有1300多個各類煤礦,還有不計其數的“夫妻窯”、“兄弟井”、“耗子洞”。盡管政府部門宣布先后關閉了791個非法煤礦,不過,市煤炭局有關負責人承認,“很多是關而不閉,過一段時間又開工了。”
這些根本沒有什么安全設施、不交任何稅費的非法礦,利潤有多大?七一煤礦一位負責人算了一筆賬:“售價每噸400多元的焦煤,合法礦的制造成本270元/噸、綜合成本350元/噸,而非法礦的成本最多200元/噸。”
1噸煤將近200元的利潤,足以使人瘋狂。記者從當地了解到,七一煤礦旁邊,就有一個規模很大的非法礦“雄獅煤礦”,一位給記者帶路的村民說,“高峰時一天出七八十噸煤,你說可以賺多少錢。”
事實上,此次七一煤礦出事,與猖獗的非法“雄獅煤礦”,有著間接的關系。
七一煤礦一位中層干部告訴記者,“自1993年投產的七一煤礦,設計產量為9萬噸/年,但近年由于非法小煤窯亂采濫挖,現有礦區內資源僅剩4萬多噸。”
近于斷炊的七一煤礦,將目光投向附近祖保村花萼組的一塊煤層,并于3月份向漣源市有關部門提交擴大開采范圍的報告。
這塊煤層在產權上屬于斗立山鎮煤業公司,在遞交報告前,七一煤礦已經開始作業開采。此舉惹怒了同樣開采這片煤層的“雄獅煤礦”。
3月6日兩邊的礦井貫通,幾天后,“雄獅”煽動了100多位村民,將七一煤礦團團圍困。七一煤礦一位負責人告訴記者,“他們不準我們下井,不準我們動設備,煤礦被迫停產。”
漣源市政府成立的調查組,當時作出的決定是:雙方立即停工。七一煤礦一位負責人告訴記者,“這個決定看起來合理,但事實是合法的七一煤礦停工,而本來就不能存在的雄獅煤礦,自然照采不誤。”
雄獅煤礦為何有如此能量,在查禁非法礦的風頭上,還能“巋然不動”?
根據村民的指點,記者找到了礦主劉多亮。
對兩位假稱前來買煤的記者,劉多亮表現得十分警惕,“誰告訴你們來找我的?”在盤問一陣后,他告訴記者,“雄獅礦停產1年多了,正在辦手續,再說這里的煤400多元/噸,你們燒不起。”
不過村民們證實,“泡把天(方言:十多天)前才停產,聽說是七一煤礦出事后,抓得嚴了。”在雄獅煤礦礦井前,記者看到,井口用水泥和磚塊象征性地封閉起來,水泥印痕還是新的。
后記:在記者結束一個多星期的調查離開婁底前,聶清文的弟弟聶斌文特意騎摩托車奔波了20多公里,送來了聶清文的一首遺作。他告訴本報記者,哥哥是位安監員,也是位文學愛好者,這首詞,是他的心聲:
江城子
獨行井下黑蒙蒙,壯膽量,機聲隆,千米深巷,無與訴孤涼,安監重任系我身,學“一通”,攻“三防”。
暫且少醉溫柔鄉,好兒郎,走四方,鞠躬盡瘁,爭取榮光,成敗利鈍非所睹,東西檢,莫彷徨。
(注:“一通、三防”是煤礦安全術語)(今日女報記者鄧飛對本文的采寫亦有貢獻,特此感謝)
“4·16”礦難井下現場示意圖 向春制圖
這就是聶清文留在安全帽上的遺書 歐陽洪亮攝